主题
不为刀
一
夜已深。
子楚的房间门窗紧闭,里面却还隐有烛光,低低的人语声仿若泥地里的虫豸在悄悄爬行。
赵狷提着长刀,如往常一样将整个院落检查了一遍——大门落锁,墙下每一寸灌木长草都拨开踏过,柴房马厩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探完锁好。
唯独只剩子楚的房间未查,而他很清楚有谁在里面。
秦国公子子楚、卫国商人吕不韦,还有一个从没露过面的护卫。
这个院落是吕不韦出钱给子楚盖的,他自然常来。像今夜这般抵足密谈到深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赵狷从来不管他们谈什么,他只需要按赵王的命令看住子楚即可,不让子楚在不该跑的时候跑了、不该死的时候死了。其他的,他并没有什么兴趣知道。
不过今天,赵狷有些犹豫了。他有非常强烈的预感——那是他作为赵国最顶尖武士的直觉。
子楚和吕不韦,正在密谋除掉他。
或许就在今夜,当他依例巡视完院落,回房睡觉之后。
想到这,赵狷提着长刀,一步一步踏上了子楚门前的石阶。
“谁?”屋里的人敏锐地发现了,是吕不韦。
“唔,应是狷哥。”子楚低声道,然后簌簌起身,准备过来开门。
刚走两步,衣履摩擦声忽然止了。赵狷似能透过门板看见,是那商人警觉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是我。”赵狷不由紧捏了一下刀鞘,将嗓音刻意拉得慵懒疲惫,“这么晚了,两位还不休息?”
“噢!”吕不韦似是长长舒了口气,“真是赵兄啊。今日叨扰了,围城战事太紧,平原君白日里对子楚多有为难,我等在商议对策。”
赵狷脸上不由浮起了一丝冷笑。
秦国围困邯郸已有两载,月前又刚刚增兵十万。赵国亡国在即,平原君怎么可能还容得下这个秦国质子?
“对策?”赵狷抬手按上门,“咔”的一声门便向里洞开,“除了夤夜出逃,还能有什么对策?”
夜风从他身侧涌过,向房间里灌了进去。桌案上的烛火立刻挣扎狂舞,一旁的赭衣青年“呀”的一声拢手去护。
赵狷微微冷笑,将长刀拄在地上,拉出一条细而歪斜的影子。
“有赵兄在,哪里走得了?”白衣商人却连眼都没抬,自顾从旁多拿了一个陶杯,缓缓斟上茶水。
赵狷眉梢一沉:“故而,你们今夜密谈到这个时辰,无非是因为——你吕不韦想杀了我,而子楚……”他将目光转向赭衣青年,“还拿不定主意。”
“不!不是这样……”子楚立刻站了起来,脸憋得通红,“狷哥这些年对子楚照顾有加,数次救子楚性命,子楚岂会……”
他一句话没说完,吕不韦和赵狷同时皱起了眉。
“赵兄。”吕不韦目光一凝,“你要怎样才肯放我们走?金六百,够也不够?”
赵狷鼻翼一动,将长刀从地上提起,向前走了几步,“当”地一下抛在了桌案上。
”根本没有‘走’这个选择。”他睥睨子楚,“要么用这把刀自杀,要么——杀了我。”
“好。”子楚尚未反应,吕不韦已抚掌应道。
就在这一瞬,赵狷身后的阴影里突然刮起一阵旋风。一片雪亮的刀光从黑暗中破壁而出,直切赵狷咽喉。
赵狷身子向后一仰,仿佛直挺挺倒了下去。然而在躲开刀锋的一隙间,他腰身一拧,右腿凌空向来敌肩颈踢去。
“狷哥!”子楚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
“锵”的一声,桌案上的长刀不知怎的就跳回了赵狷手里,随他拧身出鞘。
乌金色的刀光在几人头顶一闪而过,照亮了那永远躲在暗影里的面容——竟是个颇年轻的小哥,神情气势与赵狷还有几分相似。
“哟,齐国东蛟门下的技击之士。”赵狷已飘出战团一丈,嘴角一抿,似笑非笑,“吕先生果然有备而来。”
这句话落,却无一人答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手中的长刀上。
那是一柄两尺半长的胡刀,静置在阳光下时是沉闷的黑色,仿佛把所有光芒都吸了进去。
然而在夜晚、在赵狷的手中,它却是一条乌金色的蛟龙,时时绽出锐利无匹的龙瞳之光。
“许久没见这‘不为刀’出鞘了。”过了良久,吕不韦长叹了口气,感慨道。
赵狷也心有所感。
的确,上一次用刀,还是三年前,子楚的儿子赵政出生的那一夜。
当时他守在屋外,也是这样拄着长刀,将先后前来的八位刺客一一斩杀在院里。晨光升起时,他收拾完尸首,洗了洗手,进屋去看那哭声震天的新生小儿。
事实上,那些刺客都是赵国人,甚至其中还有他同门学艺的师弟——长平杀降把他们深深激怒了,拼尽全力也要把子楚这个秦国人质杀死雪恨,。
可赵狷在此,而他肩负王命。
“狷哥……”子楚看着赵狷眼睛里跳动的火光,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赵狷没有看他,只缓缓抬起了刀:“怎样?想好了么?是自杀,还是杀了我?”
“当然是杀你!”
少年人的嗓音响起,却不是来自子楚。尖利的刀锋再一次卷起旋风,直袭赵狷咽喉。
赵狷只得叹了口气,挥动了长刀。
“狷哥不要!”
“子楚!”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继而是一声痛苦的闷哼。
赵狷的长刀穿过子楚的右手手掌,刺进了少年护卫的胸膛里。而少年手中的短刃,连赵狷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来人!”吕不韦一步向窗边抢去,朝外大嘁。
赵狷手肘一撤,刀尖从子楚手掌中脱出,甩下一串鲜血。少年捂住伤口踉跄后退几步,终于仰面倒下,热血汩汨流出,瞬间在身下积了一片。
“吕不韦!”子楚看见赵狷的长刀又亮了起来,咬牙一个挺身,挡在了吕不韦身前,“给我闭嘴!不要喊人!”
赵狷的刀尖悬停在了子楚咽喉前。
“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赵狷脸色越来越沉,感觉胸口的怒气快要冲破控制。
子楚没有说话,咬唇看着赵狷,坚定地张着手臂。
“子楚!”吕不韦恨恨喊道,“你逞什么……”
“给我出去!”子楚的情绪突然失控,涨红脸嘶声喊了出来,“滚出去!”
“你……”吕不韦惊讶地睁大了眼。
子楚在邯郸为质的十年来,始终寄他篱下,对他毕恭毕敬、战战兢兢。这样激烈地对他说话,还是头一遭——而他们今日密议到这个时辰,得出的计划也绝非是如此!
“我再说一遍。”子楚缓缓转过身来,眼神亮得可怕,“出去。不许喊人.不许出院子,不许向外传任何消息。”他稍事一顿,“我要和狷哥单独说几句话。”
赵狷用衣角慢慢擦去了刀上的血。
对面,子楚跪坐于榻,重新燃火煮茶。他在案上并排放了两个干净的茶碗,抬手将姜黄的茶汁细细斟进去。
他手背上豁开的伤口仍在冒血,沿着手腕一滴滴坠下,落入茶碗中。清茶霎时被染红了,而他却似乎对此毫无觉察。
“狷哥。”子楚端起面前血红的茶,长跪起身,“子楚在赵为质十年,若非有狷哥照应,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这最后一碗茶,我敬狷哥,以谢大恩!”他说罢,仰头将血茶一饮而尽。 赵狷却冷眼瞧他,一动不动,连手指都没抬一下。子楚有些尴尬,只得再次坐倒,把空碗放回案上,眼中流露出几许伤感。
难道赵狷真的打定了主意要杀他了?此时离吕不韦安排的逃亡时间已不到一刻了,倘若错过,就真的永远没有机会离开邯郸了。
“什么最后一碗茶。”赵狷突然开了口,嗓音里带着几许慵懒,“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放你走。”他顿了一顿,“咱们来日方长。”
听了这句,子楚只得苦笑,摇了摇头,再,自己斟了一碗茶。
“是啊——”他自嘲地道,“在狷哥眼里,楚不过是个任人操控玩弄的傀儡罢了,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赵狷冷冷地扯了下唇角,懒得应答。
子楚又苦笑了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我怎样暂且不谈。”他抬眼看向赵狷,“骏在宫中怎样?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赵狷没有说话,眉头却不由拧了起来。
子楚是个傀儡,他又何尝不是?赵王为控制他这个赵国最顶尖的武士,早已将他十三岁的爱子收编进“黑衣”,严密看管。别说是子楚,连他也已数月没见骏儿了。
“难道出了什么问题吗?”子楚看赵狷不答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兀自惊骇地睁大了眼。
“啪”的一声,赵狷将长刀重重拍在了案上脸色怒极:“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子楚一惊,眼里光芒忽然熄了,“我只是……想好好地与狷哥道别罢了。”
他说着慢慢垂下头去,神情泫然,仿佛那碗茶把他灌醉了:“狷哥是明白的,今夜,就是你我诀别了。我若不能离开邯郸,便是死。”他顿了下“就在此处。”
赵狷心中不由一颤。
他的确明白——不然最开始,他也不会丢下长刀,让子楚在自杀和杀他之间选一个。
邯郸快要城破了。秦国的十万增军已至,而六国的合纵兵还不见踪影。
邯郸城破,赵国则亡。而赵王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一定是杀了公子子楚——并且必是虐杀。
到那时,赵国人对秦国所有的仇恨,都会如洪水般层层叠叠地压到眼前这个瘦弱苍白的赭衣青年身上。
“哎——”子楚看不见赵狷心底的浪潮,只失望地长叹了口气,抓起了案上的长刀。
“我知道,狷哥也不是第一次想杀我了。”他“锵”的一声拉刀出鞘,黑色的刀刃上寒气扑面。
赵狷还是没有动。
子楚并不会武,即使拿了刀,也伤不了他分毫。
“我虽愚笨,却看得懂旁人的眼神。”子楚手腕摇晃,把玩着长刀,“一年前,狷哥的妻弟死在邯郸城头那日,狷哥是很想杀我的。”
赵狷心头忽然一阵刺痛,陡然眯起了眼。
是的,那一次,他差一点就要动手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杀子楚的,只需要简单的伪造,就可以让赵王相信子楚是潜逃未遂,被他击毙。
这些年来,唯有他是可以随时杀掉子楚的人。
“然而狷哥却还是没有杀我。”子楚忽然苦笑了下,拿着刀,抬眼看他,“记得那时,我接连好多天都无法合眼,生怕狷哥突然又改了主意。”
“我只是遵从王命罢了。”赵狷冷冷地道。
“是吗?”子楚眉角一挑,“连嫂子的命,都抵不过王命吗?”
赵狷陡然呼吸一窒。
那次的事,子楚竟知道了。
妻弟死于城防那天,妻子伤痛欲绝,在家中与他狠狠闹了一场。当他依例处理好子楚院中事后悄悄地回到家,迎接他的却是满屋的狼藉和举着火把要把家烧为灰烬的几乎癫狂的妻。
的确,对妻子来说,这样绝望的日子真是不过也罢——丈夫冒大不韪保护敌国人质,日夜不离,一月都不见能回一次家;他杀死同胞,受尽唾骂,累得她次次出门都要小心翼翼,门前的秽物怎么也清理不净;旁人想入“黑衣”须年满十四,幼子却才过十岁便被强行收编,日夜受着不可想象的欺辱……
而这一切发生的原因,就是赵狷莫明其妙地接受了什么“王命”!
赵狷沉默了许久,终于扯动嘴角,缓缓道:“你也不必自作聪明。当时我忧虑骏儿安危,一念之间,未敢杀你。现在看来,倒是可惜了,白白耽误了这一年。”
此话一出,子楚脸色立刻白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手里握的长刀也颤抖了起来。
赵狷露出个轻蔑的笑,转开了眼睛。
良久,子楚终于垂下头,声音低沉而无奈:“看来,果真是命数如此。”他左手两指搭上冰凉刀刃,顺着血槽槽口抚下去,低声喃喃,“今日局面,与一年前也并无不同。不做个了结,倒是真的可惜了这‘不为刀’。呵,果真是,经年累月,一无所为——可白白让狷哥受尽了讽刺嘲笑。”
“嘁!”赵狷听到此言,终于按捺不住直起腰来,脸上尽是不屑。
这无知小儿,懂什么叫“不为”?
“拿来。”赵狷手指指节在案面上一敲,要收回长刀,“了不了结,不由你说了算。”
“是吗?”子楚忽然抬头,一转手腕,将长刀架在了自己的肩颈上,眼中光彩灼然,“狷哥不愿为之事,子楚未必不愿为。”
琅琅的声音落地,赵狷的眉峰陡然耸了一下。
——这个苍白瘦弱的年轻人,终于要赌上他拥有的一切了。
“我本想逃离邯郸,回秦争权,一改天下这荒谬之局。然而如今行至此地,再求狷哥放过,则是置狷哥家小于火坑。子楚虽然无用,却也不甘成为不义之人。”他凄然一笑,刀锋缓缓转动,贴上了自己的皮肤,手臂上的肌肉鼓了起来,“所以——不如就这样吧。多谢狷哥十年照料。”
话音落,子楚手臂一旋,决然切下。
然而赵狷冷冷看着,没有丝毫要去阻拦的意思——就在此时,果然,四面门窗“砰”的一声豁然洞开,一道银光直飞了过来,准准撞开了长刀刃口,继而干脆利落地扑灭了烛火。
“哎——”赵狷一声长叹,“真是可笑。”
他一拳击在桌案上,血红的茶汁跳起又落下。瞬息间,长刀不知怎么已回到了他的手中,斜斜架在子楚的颈畔。
子楚侧身瘫倒,扶着桌案剧烈地咳嗽着,喉咙里呛出星星点点的血沫。
赵狷没有理会,目光向四周一扫,鼻中轻轻“哼”了一声:“吕先生还当真是下了血本,一口气请来五位东蛟门徒。”
斗室里安静而黑暗,看不出与先前任何不同,唯有火烛熄灭后的一缕青烟被窗外灌进的风吹着蜿蜒摇摆。然而,在赵狷眼中,四名绝顶高手已闪身而入,藏身之处皆已清楚了然,毫无意外。
“岂止。”白衣商人踏着银亮的月色走了进来,声音琅琅,一丝不乱,“东蛟门下沧海七渡,可是全都来齐了。” 赵狷眉心微微一耸。 这“沧海七渡”乃是东蛟门下最顶尖的技击武士。倘若整个华夏来一场武艺排名,这七人里没有一人会排到三十名开外去。
之前死在他不为刀下的少年,应是其中年纪最小武艺最弱的东沉;当下屋中围绕他四角对隐、严守所有出路的四人,应是行一至四的风名、夕章、云麓、长垂——而剩下的两人呢?不在院中,却被吕不韦安置到何处去了?
“吕先生确是富可敌国。”赵狷冷冷地道,“然而,请区区‘沧海七渡’来杀我赵狷,却是痴妄可笑了。”
“狷、狷哥……”子楚挣扎着想说话。
赵狷手中刀锋微微一倾,内力立刻蔓延过去,扼住了他的喉咙。
“哈哈!”白衣商人一抚掌,朗声笑道,“此话虽狂,却是没错。不韦从未想过靠东蛟门徒就能除去赵兄,这次请他们来,本也并不是做杀手的。”
“哦?”赵狷双目一斜。
吕不韦边说边行,此时已走到了榻边,站在了赵狷面前。他颇为镇定,脸上甚至还带着有礼地微笑,对着赵狷抬手一比:“误会一场罢了。赵兄何不坐下慢谈?”看赵狷不动,他又续了一句,“难道赵兄不想知道,我与子楚深夜密谈,是在谋划何事?”
赵狷微一思忖,倏然手臂一转,一道金光在长锋上绽开,如流星划破黑暗,“噗”的一声把案上韵火烛点燃了。
烛龙之照!
眨眼间,赵狷收刀还鞘。子楚立刻伏倒,猛烈地咳嗽起来。吕不韦目露讶然,看着案头上剩下的一杯血茶表面浮起的波纹,一时也有些怔愣。——那是传闻中赵狷的刀中神华,由他精纯
赵狷一拂袖,坦然落座。黑沉沉的不为刀横置膝头,沉寂无声。
他心中实也雪亮:吕不韦带着东蛟门徒去而复返,情势已与方才不同。他自忖即便动起手来自己也不会输,但要同时盯住子楚,少不得会费些周章。此时,既然吕不韦要用言语拆解,他赵狷自也不介意拖上一拖。
“咳……说来,与赵兄相交,也有十年了。”吕不韦神情又恢复了闲恬,倒去了杯中血茶,撩起袖子再度煮水,“敝一直好奇,以赵兄才干,为何一再拒绝赵王高爵优聘的‘黑衣’统领之位,却要来做一个秦国质子的看守。” 赵狷撇了撇嘴,没有答话。 “先几年也就罢了。可自当骏儿被强行收编入‘黑衣’,赵兄明显是落入了困境,辗转不得。”吕不韦续道,一对细长的眼灼灼地看着赵狷,“如今的‘黑衣’统领莫迟,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骏儿在他手下,怕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吧。”
“那又如何?”赵狷冷生生地道。
吕不韦一哂,摇了摇头,似乎对这武夫的油盐不进无可奈何:“我知道赵兄旱年游历四方,年轻气盛,与赵国这干庙堂权贵有些不快活。拒高职而就守卫,许也是一时赌气,偏不遂彼鼠辈之愿。然而……”他顿了顿,“事到如今,前后两难,倒是龙困浅滩,着实可惜了。”
“所以,吕先生与子楚彻夜密探,是为了救赵某于水火?”赵狷口气里满是揶揄。
“不错。”没想到,吕不韦竟正经地点了点头。
“如何救?”赵狷忍着嘲讽道。
吕不韦微微一笑,抬手为赵狷斟上茶:“赵兄不肯放子楚走,无非是因为骏儿在赵王手上。只要骏儿不在了……”
“你说什么!”赵狷突然暴起,隔着桌案一把揪住了吕不韦的衣领。茶碗倾倒,滚烫的茶汁直向子楚流去。
就在这一瞬,屋内的气流变了。烛火倏然被压得一暗,两道银光从黑暗中破出,一左一右直袭赵狷背后。
赵狷没有回头,一道金色的电光随他掣肘逆劈而出。
“呼”地一下,案头的烛火火焰暴涨,直直冲上半尺之高,瞬时照亮了整个斗室。
在这一刹之间,刀光与火光在半空中交织出一个灼耀的十字,将四个潜藏在黑暗中的影子决然割裂。
“都别动。”赵狷冷冷地道。他一手捏在吕不韦喉间,一手不为刀点在子楚咽下,刀刃上金龙游走。
四名青衣武士在四方持剑而立,目光里透着凶悍和气愤,一时却也未敢动作——这二人毕竟是金主,而赵狷,也不是不会下手杀人的人。
“狷哥……吕公……他不是要杀骏儿,是要救他!”子楚跪在榻上,单薄的身子如同在暴风气旋之外摇摇欲坠的叶子,“你、你别杀他啊!”
救?赵狷不由皱眉。他看了看吕不韦,这个优雅坦荡的白衣商人已经满脸血红、眼睛暴凸,眼看就要毙命。
“你到底想怎样?”赵狷松开手,在吕不韦胸口一推。
吕不韦侧身倒下,捶着胸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却疯魔了一般哈哈笑了起来:“原本……是要救的……咳咳……要从‘鬼手’莫迟手底下把人拽出来,‘沧海七渡’联手还勉强足够。”他说到这,刻意顿了顿,脸上露出奇异的讥讽,“然而,现在……” 赵狷勃然色变。 他终于知道那剩下的二人去哪儿了。 “赵兄若肯放子楚一条生路,我便告诉你此刻赵骏的所在。”瞬息间,吕不韦已恢复了先前的笃定,坐起身来好整以暇地整理衣襟,“然而,若再晚一点,只怕你就赶不过去救他了。”
赵狷牙关“咔”的一响,桌案上的烛火再一次发狂地直冲上天。
这吕不韦竟如此精通计算、手腕通天!他先前拖延的那些时间,原来都是为了此时把压力转嫁回赵狷的身上!
“呵!”赵狷听到自己冷笑了一下,握着长刀的手也似乎有些微的颤抖,“你当那‘鬼手’莫迟坐上黑衣统领之位,是胡混来的吗?想在他眼皮底下随便杀人,痴人说梦!”
听到此言,吕不韦“哈哈”一笑,自顾整理袖口,并不看赵狷:“这个自然。但也不必真杀,他们二人,只要做出去救赵骏的样子……”他抬起头来,目光狡黠而恶毒,“莫迟自会动手杀人。”
“畜生!”赵狷一脚揣翻桌案,热血从心口直冲顶心。
然而这次四名护卫已有准备,稳稳替吕不韦挡住了攻击。
霎时间,刀锋划破气流声、身法腾挪衣袖声、呼吸吐纳声、心脏跳动声、血液奔流声混杂交响,连绵翻滚,如同一颗被层云包裹的闷雷,“砰”地在这一方斗室里炸响四碎。
“赵兄!只要你离开此地,放子楚一条生路,不韦立刻告诉你骏儿所在,并且命四位高手同你一并前往搭救!不韦说到做到!”商人琅琅的声音里透着热忱和惶急。
赵狷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刀光在转。血液在身体里狼奔豕突,毫无方向,只想冲出。
时间在流逝,无谓地流逝——就如这场战斗,明明毫无意义,却无法停下。
他该屈服。可是他赵狷这辈子,何曾屈服过?
“狷哥!”突然,子楚声嘶力竭地喊道。
赵狷猛然惊醒。
“东门!骏儿在王宫东门!”子楚不管不顾地嘁了出来。
刹那间,不为刀上金光暴涨——那条烛龙终于从锋刃间飞腾而出。
一
夜已深。
寂静的长街上唯有风卷残叶,月光如雪。
赵狷在狂奔,一手臂下夹着瘦弱的赭衣青年,一手刀光灿如游龙,在黑夜里画出一道金色的裂纹。
王宫东门。骏儿今日当值,在王宫东门——这个讯息他是决然打听不到的,没有人会知道。而吕不韦,是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跟黑衣里一个叫“中行”的人搭上了线,反复确认了讯息来源的可信。
不过此时,赵狷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倘若骏儿有什么意外,将这些人统统杀光便是!
极快地,王宫黑沉沉的宫墙在远处出现,越来越近。赵狷稍稍放缓了步伐,敏锐地探查着周遭的形势。 乍看并无异样,一路都没有打斗的痕迹。他这么一缓,后面跟着的四人稍稍逼近了些,杀气又浓烈了起来。
“嘘——赳!”看见东门的一瞬,赵狷噘嘴打了个呼啸。 这声音浸润了内力,在黑夜里传得极远——却只有赵骏能够清楚听到。他父子二人早有约定,倘若陷入危局,便以此特定讯号为凭联络,不懂他赵家武学的人却是无法察觉了。
宫门紧闭着。赵狷缓缓停下步.放下了已然昏迷的子楚,闭上眼睛仔细听着讯息的回音。 就在此时,一阵轻响从前方宫门的阴影里传来。 “爹。” 赵狷猛然睁开眼。 一个瘦瘦的黑衣少年拄着剑慢慢走进了月光里。 “爹,我在这。”少年轻声开口,嗓音有些嘶哑。 赵狷一步跃上,一把揽住了少年的肩膀。 “骏儿……”
浑身的衣物都是潮湿的,好像浸过血。
赵狷抛开长刀,屈膝半跪下来,牙关咯吱作响:“你哪里受了伤?要不要紧?”
四名青衣武士夹扶着吕不韦赶了上来,趁机想夺回子楚,却被无端从地上跃起的不为刀一下子逼开。
“给我滚开!”赵狷怒吼,刀上响起一声铮鸣。
“赵兄!”吕不韦终于失去所有筹码,绝望地跪伏在了地上,“吕某一介商人,精于算计,自作聪明。一切都是吕某之错,可是子楚……他对赵兄……从未有过加害之心啊!”
“狷……狷哥……”子楚微弱的声音响起,慢慢苏醒了过来。
赵狷牙关“咔”的一H向,长刀上再次金光一闪。
“爹,我没事!”赵骏忽然抬头,按住了赵狷的手腕,摇了摇头。
赵狷陡然眯住了眼角。这少年人黑白分明的眼眸突然刺了他一下,让他的鼻尖一时有些酸涩。
“爹,放他们走吧!”赵骏稍稍抬高了一点嗓音,“其实,这件事,是我……是我做的。”
“什么?”赵狷倏然一惊。
“嗯?”吕不韦也不甚明白地蹙起了眉。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是我要放他们走。”他转头看向吕不韦,“吕先生,我便是‘中行’。这个刺杀计划,做得很好。”
“什么!”吕不韦惊骇地睁大了眼。
这一对父子行事的原则,竟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在他的意料之外!
“骏儿……”赵狷压着嗓子里的颤抖问道,“到现在,你竟然还愿意救他们?”
赵骏点了点头:“是的。我答应过父亲,不论何时,都要坚持自己内心的判断,不被强权控制,不被大多数人的作为左右。”他顿了顿,深深望向赵狷的眼,“只有这样,才有资格继承那柄‘不为刀’。”
琅琅的话音落尽,宫门前寂静得只剩呼吸声。
良久,赵狷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子楚。”他忽然抬高声音,朗朗地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护你十年的原因吗?今日不妨告诉你。”
子楚不断喘息:“请、请说……”
赵狷仰起头,看向夜空中的一轮明月,缓缓地道:“十年前一日,我带骏儿上街玩耍,恰见到你受一群赵国孩童欺辱,浑身烂菜屎尿,甚是可怜。骏儿问我你是谁,犯了什么错误。我告诉他你什么错误也没犯,只是因为你是敌国送来的人质。”他说到此,又叹了口气,“骏儿非常愤慨,问我为什么没有人去帮你。我告诉他帮你会有怎样的后果,问他是否还愿意。”
“结果……结果骏儿……”子楚睁大了眼。。
“是。”赵狷眼睛里光彩灿然,“这一切,都是赵骏的选择。若非如此,我赵狷一身本事,赵王求我做‘黑衣’统领尚还懒应,何来做你的可笑护卫?而后十年的困苦,我早已一一预见。那却又如何?受人胁迫也罢,为人欺辱也罢,家国大恨也罢,终大不过一个‘冤有头债有主’。秦人再恶,战争再苦,又关你个小儿何事?”
此句落,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赵狷手腕轻转,长刀上亮起了萤火般的微芒,在沉沉的黑夜里分外好看。
“‘不为刀’,何为‘不为’?”他手腕一定,长刀在半空凝成一支烛火,“在此世道,多数人,都只是一把刀罢了。那些秦兵是秦王的刀,黑衣是赵王的刀——而我赵狷,不、愿、为、刀。”
薄薄的月光洒在两尺半长的不为刀上,慢慢凝成一股柔和的白。
“然而今日,你竟……以骏儿之命迫我。”赵狷喉头竟有些哽咽,突然手臂一振,不为刀上金光暴涨,“我不杀你,倒显我赵狷优柔窝囊了!”
“狷哥……”子楚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都是我的谋划。”吕不韦也整理衣冠,跪下朝着二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稽首大礼,“吕某从未料得赵兄侠肝义胆、一至于斯,甚是惭愧。事已至此,全凭赵兄定夺。”
这句出,黑暗的长街上一时再无声响,只有冰冷的风盘旋而过。
赵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刀刃上点点金光开始流转。
吕不韦这一招,已经把他顶到了杠头上。如今最好的选择,就是杀掉他们,完成赵王使命。
“爹。”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赵狷一转头,又对上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还是……让他们走吧。”骏儿的声音微弱,语气却很坚定。
“骏儿,你……”赵狷瞪大了眼。
赵骏深吸了口气,转身上前,弯下腰扶起了子楚:“现在不救他们,跟十年前不救,又有何分别呢?”
赵狷静默了,长刀上的光慢慢暗淡了下去。
风渐起,月无声。浓夜转淡,星辰消隐。少年人瘦瘦的身影仿佛一盏微弱的烛光,在夜风里倔强地挣扎。
赵狷忽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不知不觉中,这个孩子已经自己长大了。尽管还并不强大,却已不再需要父亲的意志和庇护。他所认为的对与错、善与恶,也许与他的父亲不尽相同——可他所选择的“为”与“不为”,已经足以支持他在这个乱世里走下去。
过了良久,赵狷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罢了。”他抬起手,刀尖遥遥指向公子子楚,“我可以放你们走。但,有个条件。”
“请讲。”吕不韦道。
赵狷突然逆转刀柄,将不为刀送进了儿子手中。
“带赵骏同行。”
“什么!”几人齐齐讶然。
赵狷看着儿子惊讶的眼,嘴角扯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这几个人的命,可是你救的。不跟着去,如何能知道,你救得对是不对?”他拿过儿子手中的黑衣佩剑,把玩了一下,“倘若不对,可莫要心软。至于剩下的烂摊子,便交给老爹吧。”
“什么烂摊子?”赵骏讶然。
就在这时,隆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紧闭的富门之后,也渐渐弥漫出了一股冰冷的杀气。
“快走!”赵狷最后瞥了一眼那光芒喑哑的不为刀,将赵骏猛地推向吕不韦,“还有,金六百,一两也不能少!”
吕不韦立刻明白了过来,一击掌,四名护卫迅速架起子楚和赵骏,带他一同向黑暗中撤去。
赵骏能如此轻易地被找到,只有一个原因——他是莫迟下的饵。此时,捕鱼的口袋已经收紧。就看谁能更快一点了。
长风渐止,明月隐去。
赵狷看着几人的身影消失,终于转回身来,面向徐徐打开的宫门。
门后,一个瘦高的黑色人影缓步走出,每一步都浸着无边的杀意。
(责任编辑:空气梦泽)
刃与花·桑荨
桑,荨麻目桑科植物,叶可养蚕,干可制器,枝可编织,皮可造纸,桑葚可食,根可入药。古人常以“桑梓”指代故土,因此有诗:“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
一
荆南藏身于帷幕后,珞云阁代替苍穹,将他 笼罩其中。
在距他不远处的高台上,安陆侯桓安负手与 一众富商宾客对视。原涧自白蔹手中接剑,从二 层倾身跃下,置身于两方之间。
不出荆南所料,他的病人转身,抬腕,剑指 桓安。
“战乱已经过去了。现在的王朝不会因为忧惧 而杀戮。安陆侯,请让他们走。”
不知谁碰了弦,台后传来一声喑哑的乐响。
桓安缓缓道:“我知道原大人一直对桓家在战 事中的摇摆态度心存芥蒂,但桓安又何尝没有苦 衷。现在新皇权位不稳,原大人的死敌黑火君秦 渊仍然在世的传言甚嚣尘上。古来人重‘奇货可 居’,而派人翻遍云泽山野寻找旧日暴君的,正是 你眼前这些鄂中富商。如今时局危如累卵,桓安 特设此局以明心意,大人竟不接受?还是我思虑 不周,未向原大人示以足够的理由?”
他话音刚落,身后弦声又起,一枚箭矢无光 无影,随声音掠过他肩头,直袭向原涧身后的商客。
原涧横退一步,手中剑起,将袭来的箭斩落。
众宾客看到滚落在地的箭镞,纷纷惊叫后退。 荆南明白了,安陆侯的杀意没有诳人的意思—— 如今他们困在这珞云阁内,如果这些商人都死了, 到底是安陆侯杀的人还是原涧动的手,怎么都无 法澄清了!
荆南悄悄举起袖箭,刚想瞄准桓安,后背却 是一凉。全身寒毛陡然倒竖了起来——竟有人悄 无声息地潜到身后,用剑抵住了他的后心!
荆南自负双耳对人的呼吸脉象非常机敏,已 经数十年没有被人暗中算计到。
正在他惊疑之际,台上一个高峻如岩的身形 自桓安侯身后站起,布衣,束发,面容为油彩所掩, 只见远古的氏纹。
廪君。
那个饰演廪君的戏子越过桓安身侧,一步步走向原涧,杀意自背后弥漫。适才射出杀妻之箭的长弓咣当掉落在地板上。他空出的手摸向身后,拔出宽刃弯刀。然后脚步一顿,如全身如豹霍然前跃,向原涧扑去。
长剑与弯刀交缠一处。
原本荆南并不为原涧拔剑担心——反正这人已经习惯带伤应战了。原涧虽然经历了与格物御史的苦斗,但毕竟经过王莲渡血和一阵子休养,撂倒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应是不难。
然而随着刀光剑影的交缠,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冷汗却悄然渗出荆南的掌心。
那个脸覆油彩饰演廪君的戏子,竟然能与原涧抗衡。双方出剑犹如对镜而舞,一攻一阻,一斩一卸,犹如齿轮般咬合。虽然他的招式不及原涧的多变和精准,但膂力上压倒性的优势却将差距弥补于无痕。
原涧眉目微蹙,在对方的须臾破绽中转刃上挑。剑刃削过廪君脸侧,原本应该见血毁颜,竟发出“叮”的一声弹开了去,只割断了对方头上的纱冠。
廪君无惧也无觉,只是抡剑回击,弯刀倾力撞在原涧回防的长剑上。
原涧旧伤被牵动,连退数步单膝跪倒,咳溅了一地血点。
“原大人!”
宾客们惊叫着围过去,有人伸手扶助。
荆南烦透了这些大呼小叫的废物,心道这些家伙只是贪图原涧的保护,然而一望过去,竟然呆若木鸡。 一柄匕首自身后最不设防处探出,靠在原涧的侧颈。
执匕首者,正是宾客之中的樊月凤华庭主事。受这个动作暗示,数把翠色刃锋的匕首同时横逼过来,尽指原涧周身各处要害。
众人仍然围伺原涧站立,只是眼中全无刚才的关切神色,只余沉浮不定的晦明。
荆南惊呆了。
这些看似惊惶软弱的家伙竟然忘恩负义,从施助者的背后下手!
“对不住了,原大人。”凤华庭主事年逾不惑,握匕首如握算筹,“先生适才挺身相护,我们本不应向先生出手。只不过现在为情势所逼,为脱困别无他法,只能得罪了。”
他抬头对桓安大声道:“我们的确在派人寻找秦渊,但只是为确认其生死。此番侯爷一声召集,我们就全无戒心地赶来,只道是能为安定安陆诸方出一把力。没想到侯爷不顾多年情谊,眼见珀霖败走便思倒戈,便想将我等的性命换新君欢心?”
桓安冷笑:“你们随身带着淬毒的匕首,倒也真是全无戒心了。只怕这次我们若一言不合,这些匕首便会插进我的后背吧。”
“君侯说笑。”凤华庭主事笑容优雅,神色却一分分冷了下去,“我们想的是,此剑若是插进原大人胸口,效果想必相当——如果他殒命在这珞云阁中,曾与你做过交易的北将军玄丞必然恼怒,估计会立即挥师前来,将安陆府夷为平地。”他以匕首胁迫原涧,在众人围绕下退向阁门,“这样两败俱伤的结局必然不是君侯想看到的吧。请君侯开门放行,从此商会与侯府分道扬镳。”
“分道扬镳?”桓安言语温软,“任你们带着万顷桑田、万匹丝绸去投奔新主?”
在他话语间,廪君缓缓抬头,执刃驱步逼近。凤华庭主事持匕首的手心渗出冷汗,只听近身有话音传来。
原涧在他的挟持中未有任何抵抗,只是轻声道:“请住手。”
主事一惊,刀刃撩断了原涧的几丝垂发。他低声道:“原大人勿要轻举妄动的好,刀锋喂毒,刘某并不想……”
“大人多虑了。”原涧打断主事,语气淡若夕雾。他松开抚在伤处的手,抬手握住颈边匕刃,如琴师般纤长的手指竟蕴含着不可违逆的力量。
主事目瞪口呆,眼见匕首被生生从对方颈边扳开,锋刃切入对方掌中肌肤,深抵指骨。刀锋上的青色毒素未及侵入伤口,就被涌出的墨黑血流冲散,如清溪没入深海荡然无存。那诡异的黑血沿匕身蜿蜒。
有人大叫:“血里有毒!”
主事如梦初醒,急忙松手后撤。
原涧衣不染尘地站在众人围绕中,坦然承接如敌视鬼魅的目光。他调转手中匕首:“诸位会错意了,原某只是提醒,身陷诡异之地,不要贸然退逃。”
随着话语,原涧手中沾毒的匕首如青矢贯空而过,擦过主事颊侧直钉向他身后帷幕暗处。
荆南只见清辉划空而来,赶忙一缩身。背后钳制他的人迫不得已撤刀拦击,就在匕首撞上刀背的刹那空隙,荆南就地横身翻滚,摆脱了钳制,跳到原涧身旁。
众宾客却被这一击惊吓,以为原涧脱困怒而倒戈,仓皇向门口拥挤奔逃,阁中一时大乱。然而一众乐师环绕下的桓安并不急着追击,只是轻轻抬起一只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荆南如同陷入梦魇,仿佛仍然置身于刚才那幕戏中——
乌鸟。不可计数的乌鸟。
它们自阁中檐下飞扑出来,就像盐水神女阻止廪君部族远行一样,铺天盖地冲向人群。
霎时间风铃俱响,烛火飘碎,整座楼宇被羽翅黑影笼罩。
人们瞬间被这黑色飓风包裹,推搡拥挤间,有人被扑倒在地,鸟喙利爪如凌迟小刀剜入他们后背,一寸一寸掠走皮肉脂层。
只是瞬间工夫,就露出森森白骨,骨笼之下内脏隐现。
荆南忽觉头上翅风扫过,眼前如有雾气掠过。剑光自白衣下掠出,横扫抓向他天灵盖的四只乌鸟。只听错落有致的咔嚓声滚过,一堆硬邦邦的鸟身、鸟翅就劈头盖脸砸了下来,几乎把他埋住。
荆南奋力挥臂扫开一身狼藉残骸,仰头对单手持剑拎他起身的原涧大叫:“跟你说过伤没好就不要打架!碰到两条毒蛇对咬的事情,作壁上观就好,搅进来掺和什么!”
原涧拎荆南的后领闪身后撤,躲开对撞过来的两只乌鸟,怫然道:“那么你又混进楼里掺和什么?”
“自然是来省钱!否则等你折腾得半死不活回去,又不晓得要耗我多少好药!”
“希望结果不要是搭上双份的药钱才好。”原涧一把拎起荆南,点地跃起,踏上俯冲过来的乌鸟背脊疾行,随即借力再跃,犹如踩着看不见的风涟在半空飞掠。阁中空井混乱,但这身形有如白雾承着月光,浮于这嘈杂乌云之上。
而他右手挥出的光之弧线散落成网,横斩乌灵,一时间落尸成雨。
荆南被拎着飞掠空中,让尖利鸟羽割得满衣破口,狼狈怒道:“要捕鸟你自己去,放我下去!”
原涧气息不继,还是腾出口气应道:“说得不错。但这次敌人不同往昔……你怕是根本无法自保。”
荆南诧异四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被斩碎的鸟掉落残块,却不曾洒一滴血,它们根本不是生灵,而是木工偃偶。也就是说他拿手的毒物、麻药,此番全然用不上!
桓安仰目看阁中截云斩雾,嘴角勾起浅笑,抬臂挥手。鸟群盘旋一阵,竟似妖术施敛自行渐渐散去,不知消失于阁中哪些角落。
原涧随手将荆南扔在堆起的鸟尸上,自己也踏檐落下。落地时,他眉间一蹙。
适才那些想要逃遁的商人,没有一个人逃到门口。他们横倒在鸟尸堆中,衣衫碎裂,周身皮开肉绽。有人的眼球、口舌都被摘啄了去,只能在黑暗中呻吟颤抖。
未死,却也算不得生。
原涧低头问道:“这些人可还有救?”
荆南自鸟羽中挣扎起身,也被震惊,沉吟片刻摇头道:“救不了。”
原涧颔首,提剑走向那些挣扎扭曲的躯体。廪君站在他对面,模仿他的动作相对走来,同行同止,宛若隔着镜面的倒影一般。
两人各走到一具躯体前,悬剑,刺斩,截断在火狱中苟延残喘的生命。
直至长剑和弯刀同时了结最后两个伤者的性命,身后响起了清脆的掌声。
“执剑剑技,精彩绝伦。”
二
原涧没有转身。此刻,桓安终于为他拔剑斩杀“示以了足够的理由”。
“君侯果然和珀霖有过接触。我护送墨辰陛下归朝时,曾在流苏寺受到数百公卿偃偶的阻击。偃偶之主珀霖在中州之地并没有势力据点,能短时间造出如此多的精密偃偶,能使用的只有一法——将十方城的技术与富商巨贾的财资媾和。而能协调各方行动,必是一方执掌权势之人。养伤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找这位与她暗通曲直的合谋者,没想到,就在这珞云阁中。”
“我早说过,此宴是为先生所设,此戏是为先生所演。这些商人觊觎我的权势,又总以为我觊觎他们的家财,乱世之中,人总是想要的太多,又害怕得太多,终致败亡。”桓安轻抚过琴弦,“但是我遇到了珀霖,知晓了‘羲皇御史´的存在,知晓了这世间存在超越规则的规则,这一切于我早就显得渺小可笑。”
珀霖这名字惊得荆南几乎跳起来:“珀霖那疯女人!她、她又做了什么?”
“格物御史与我做了笔交易。我供给她想要的丝、木、金、石,而她,则用不可思议的机巧赋予那些材质以生命。我们共同制作了那些东西,她带走了一部分,而我得到了剩下的部分。”桓安浅笑着说。
“数量惊人的红衣公卿、巨大的王莲尸偃,这些偃偶所需财资甚巨。就算侯府富可敌国,想必也需向富商借贷资款。你想借我之手杀人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冠冕堂皇的效誓新君,而是珀霖不告而别,你发觉自己已经无力偿还欠债吧?”原涧淡然一笑,“珀霖生性狡黠,但君侯也并非愚钝之人。你所得的,应该也并不只是刚才那些边角残余的鸟兽。她还用什么与你做了交易?”
桓安抬眼,目光直向废墟中执刀默立的廪君。这位绝世的优人偃偶纱冠被斩落,一袭绢直长发在争斗中披散下来,半掩脸侧。一旁的烛火静静燃烧,映亮了他的面颜。
荆南禁不住低呼一声。近观下,他终于看清了这位古言戏子——他的身形与容貌,竟然与原涧有如双生!
他是偃偶,是仿制于原涧的偃偶!
原涧也吃了一惊,不知珀霖用自己的形貌仿制偃偶是何用意:“荒唐,不过赝物而已。”
“的确。”桓安表情饶有兴味,“适才与本尊一战,廪君不过占了力量上的优势,只能算是个东施效颦的土偶。其实,邀约大人到珞云阁一聚的真正目的,的确如前日书信中所言,是为向先生求教解惑——”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荆南一声呼喝打断:“原涧,你身上的那是什么?”
三
原涧一怔,展袖,竟发现自己臂上不知何时粘着数茎丝线。
那丝线极细、极柔,隐在昏暗处常人根本难以觉察。仔细看去,不仅手臂,他的背脊、髋胯、膝骨、足踝……所有关节之处,都粘着长丝。这些长丝向阁顶延伸,仿佛来自穹隆的傀儡线,消失在遥远的黑暗里。
原涧挥剑将它们斩断,而那些丝却自行生长游移,再次自黑暗中探伸过来,攀附在原处,甚至越聚越密。
荆南望向对面的廪君。那具仿制于原涧的偃偶,在周身关节同样粘着长丝,同样牵自阁顶不可视之处。他想起这戏子刚才刻意模仿原涧了结垂死商人时的动作,顿时明白了桓安“求教解惑”一句的含意——
廪君,是原涧无意中牵控的傀儡。这诡异的无色丝线,一端捕获着原涧的手起剑落,一端操纵着偃偶的举臂投足,无怪乎能让这非人的诡异东西在模仿中修习。
桓安在与珀霖的交易中得到的远不止是精美绝伦的偃偶,而是获取执剑剑技的工具。
荆南突然意识到,这具偃偶一旦完成,桓安便坐拥“羲皇御史”中属金格物与属水执剑的两种力量,而且麾下的战力永不会背叛。 他又望向年轻的安陆侯。这个举止优雅、笑意温润的男人,想要的不是权势,不是财富,而是凌驾羲皇御史的力量。
荆南额上不觉冷汗涔涔,举目望向原涧,发现他面色平静,抬头仰视丝线彼端不可尽视的天顶。
“原涧,这长丝……”
“不论这长丝是什么异物,也只能在这一方之阁内造次。”原涧平静接语,“既然如此,我们不在此久留便是。”
桓安面色一冷,舍琴长身站起:“原大人当真见外。桓安尽心安排下今日晚宴,怎能说散就散?”
珞云阁的正门微微震动,门缝间可见密实的金属锁扣互绞伸出,戛然锁闭。
廪君转身,持刀站在数重帷幕间,正正挡住出路。
荆南刚想开口骂人,衣颈一紧,整个身子又被原涧提了起来。
原涧拎着他,借力左右屏风纱幕折转攀升,直升向三层的窗格。
荆南只觉得自己像袋没用的米,心里屈辱得很,却是不敢喝斥原涧放他下来——因为廪君那偃偶并没有乖乖地继续守大门,而是紧追着跃了上来。
原涧与廪君兵刃相交。由于一手提着荆南,他只能单手应战。好在廪君似乎也不趁人之危,同样以单手迎战。
两者剑术如出一辙,只是一方快速凌厉,一方略迟但劲力超群,堪堪战成平手。
在势均力敌的阻拦下,珞云阁的第三层牢不可破,原涧只能继续攀升,跃至第四层。廪君如影随形。
原涧便继续上行至第五层。
在刀剑声间隙,荆南能清楚地听到原涧渐乱的脉象,心知大大不好:“你想爬楼到几层?没感觉体力已经见底了吗!”
对这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废话,原涧没与他斗嘴,只是沉声道:“帮我。”
一瞬间荆南以为听错了。自己虽然不知救这心高气傲的家伙多少次,但对方主动求助,这还是头一遭。
问题是……怎么帮?对付这没生命的家伙,他满身的精妙医术毫无用处!
原涧并没给他思考的时间。…语毕,他便剑势陡转,竟然完全放弃防守,一剑直刺向廪君胸脊!
这分明是玉石俱焚的一招。
廪君与他同时出剑,同样毫无保留,两刃在空中交错而过,闪电般直钉向对方身体!
咔嚓。
两声清越的碎裂声合为…响。
原涧的剑刺入廪君的胸口。剑锋没入不深,偃偶的动作戛然而止,想是被刺中了核心。
廪君的刀也刺入了原涧的衣襟。然而在它抵达肌骨之前,被一片厚厚的龟甲咬合住,卡在这片突然出现的护盾里。
惶急之下递出随身唯一坚物挡下这一击的,正是荆南。
他大口喘气惊魂未定——适才如果原涧出剑再深一分,廪君的弯刀也会随之贯穿他手中的龟甲,龟甲后的胸骨肺脏估计是保不住了。
原涧的剑再进一步,推着廪君撞向高阁。长剑刺入墙壁,将对方自胸口钉穿在高墙上。
绝世优伶就这样被悬挂在冷壁月光之中,影子长垂如同帷幕,不再动了。
阁内瞬间寂静。桓安仰视,一直从容平定的脸上现出几分错愕,似乎没料到廪君会有这样的结局。
原涧提着荆南返身跃到窗边,一剑斩断棂框。窗外月色涌入,银杏树舞婆娑。
荆南回过神来,只觉又差点被旁边这人坑死掉,正想大骂,却被原涧一掌拍在肩上:“出去再说。”
然而就在两人将破窗而出时,一个声音自阁底飘游上来。
“先生。”
只是两个字,犹豫,怯弱,却像无根的藤蔓蜿蜒攀爬,紧紧地,缚住了他们。
荆南不可置信地回头。
远处阁底,那个柔弱的身影自桓安背后站起,缓缓走到台前,抬起脸望向他们。 是她。 幕戏中被廪君射中而死的盐水神女。此刻她拭去了颜上彩绘,露出一张年轻、清素的脸。
荆南曾有三年时间,在白邸庭中与这张脸朝夕相对,目睹这张脸上无忧无虑的稚气被幻梦包裹的阴谋付之一炬。从她在旧卫殿前为原涧研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一切正裹挟着两人迎向最坏的结局。然而三年时间不够,不够改写阴谋,不够扭转命运。
而那个阴谋的始作俑者现在正站在高阁之上,默默俯视着她,背靠着亘远的明月风,与长生的银杏海。
她直视他,启唇,重复戏中虚无缥缈的歌谣。
此地广大,愿留共居,此天广大,愿留共赏……
然而竭尽心力,留下的,只是使君的诛心箭矢。
戏中如此,命数亦然。
荆南一身冷汗,急忙扯住原涧手臂:“不要被迷惑——这必然是陷阱!这座阁子诡异异常,既然廪君都是假的,她、她自然不可能是翦明!”
原涧垂目遥望轻歌的女子,唇角微启:“不,是她。”
荆南瞠目结舌,只道此人失血后头脑不清。他向来懒得跟病患理论,一把拽住原涧胳膊扯向窗口:“脱身再说!”
原涧随他退到窗边,忽然转身扣住他的肩头,脸上浮起淡如水雾的笑意。 “荆南,抱歉。” 荆南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被那看似修弱 的手推出窗去,直跌向繁密的银杏林。
最后的视野中,他看到原涧转向阁中,持剑 向天井下掠去。
四
原涧那家伙一定是墨毒侵脑了,竟然愚蠢到 这种程度!
荆南咬着树枝,龇牙咧嘴地给左臂换药。对 他这毫无武学功底的人来说,从五层高的阁窗中 被扔出来,稀里哗啦地滚下银杏树林,只是一只 胳膊骨折已经够便宜他了。好在他随身带的伤药 很全,本打算用在原涧身上,没想到自己有福给 消受了。
他在偌大的后庭捌林中东躲西藏了一天一夜, 倒没看到桓家为追捕他有什么大动静。
说起来奇怪,血案之后,珞云阁就一直楼门 紧闭,既没见佣人进去抬尸扫血,也没人清理偃 偶残骸。
荆南趁着四下无人时曾试着重新推开阁门, 但门已经从内部被锁死。
那座楼,像联结异境般锁着那方舞台,吞噬 其上的有形与无形之物。
他想过逃出侯府去搬救兵,但侯府的大门看 得很紧,想来不是为了防他,而是为了暂时掩盖 命案。
退无方,只有以退为进。
荆南绕过珞云阁,深入侯府。
侯府后园景色与前院大相径庭——前庭高峻 森严的银杏,后庭却是一片如云似海的桑林。截 然不同的观感,倒是颇具刚柔相济的格局。
林海掩映中,荆南忽然发现珞云阁在另一面, 竟然还设有一扇门。他靠近门口侧耳听,没听到 什么动静,门扉竟然在略略用力T便滑了开去。
荆南犹豫片刻,悄悄摸了进去。
阁中另一侧的内饰与前侧相似,也是重重叠 叠的帷幕遮掩。这些帷幕全是用上等好丝织成。
荆南对这华而不实的累饰颇不以为然,觉得无非导致积尘生螨。当他嫌弃地挑开那些帷幕,却钉在原地动不了了。
水色的帷幕后站着一个男子,华服,束发,面色温润如玉。
荆南大惊,心道不好,这不是桓安是谁!怎么迎面就碰上这个煞星。
好在桓安没有觉察。他正俯视着身前的卧榻,榻上仰躺着一个女子,似在午后小憩。红色的花缎长裙自塌上流泻下来,朱玉合光,华美如梦幻中人。
桓安侯缓缓俯身,轻吻上那女子的唇,轻声道:“安睡吧,吾妻。桓安自会长伴你身边。”
荆南屏住呼吸,直到桓安起身离去,他都不敢喘出这口气。
他明明记得……记得桓安在珞云阁中说过,作《廪君传》的是他的“亡”妻!塌上那女子华服似血,难道是这安陆侯爱妻心切,一直、一直存着她的尸身?
就在这时,轻微的叹息吹过他耳侧,那华服尸身竟然被丝线牵扯一样,施施然坐起身来!
“荆南医师。”环佩轻响中,她竟然很礼貌地欠身施礼,“你终于来了。”
荆南差点被脚下的帷幕绊了个跟头。
他定睛细看,陡然发现这面容有些眼熟,再看,发现这桃花妆之下的脸色温活,竟然就是——白蔹!
对!就是那个将他们卷入这场事端,看似满腹诗书却不知把廉耻置于何地的——白蔹!这女人对原涧口称“师叔”,却是有何面目自称学宫中人!
荆南牙咬得咯吱直响:“骗子!说什么藏书阁,说什么掌书使,原来你不过是桓安贼子的姘妇!欺师叛宗,借刀杀人,暗行苟且——这就是你自书典中学到的东西吗?原涧信你才遭此横祸,真是愚蠢到家!”
白蔹自卧榻上起身,苦笑:“医师所说的,白蔹本无可辩解,只是——”
“废话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编故事骗人是术业专攻,我可没工夫听你口吐莲花!我只问你——你们到底想把原涧怎样?”
“那就要看荆南医师你怎么做了。”白蔹眼中的光渐冷,语气波澜不惊,“请原大人入阁,是桓安大人的目的;而我的目的,是请你——荆南医师。如果你能帮我一个忙,我便助你救出原大人。”
荆南忽觉周身掠过阵寒气,他梗了梗脖子:“你想要我做什么?该不会是谁得了绝症要我医治Ⅱ巴?’’ “不。是杀人。” “谁?” 白蔹微笑,手指胸口:“我。”
五
荆南仔细打量白蔹,却并未瞧出这人有神志混沌的端倪。
白蔹走到帷幕前,伸手抚摸那美轮美奂的绫罗织锦,轻声道:“医师可知,前日观演的《廪君传》,为何人所作?”
“如果那桓安没有撒谎,那是他亡妻的遗作,想来是个才盛福浅的女子。”
“她的名字叫语蛾,是鄂中旺族夏家的干金。夏家历代以桑蚕织造为业,把控着鄂中一半的丝绸生意。当时桓安迎娶她入门,丰厚的嫁妆使原本颓败的桓家再次崛起,这才有之后的秦渊之约、玄丞之盟,才有桓家把控鄂中的大小商贾。语蛾带给桓家的嫁妆并不只是财富,还有更让桓安心醉神迷的东西……”她的手抚过丝锦,百丈彩缎无风自动,“控丝之技。”
瞬间,荆南想起那晚追附在原涧周身的诡异长丝。那些丝线延至无尽的天顶,另一端牵动着按原涧样貌制作的偃偶。
“织出无人能及的华彩丝绸,只是秘术最浅层的运用罢了。而最深的秘术,就连夏家人都不敢说能全然掌控,比如医师已经看到的牵丝秘术,比如医师将要看到的……‘蜃写’。”
随着她的声音,阁中的千重帷幕忽然被风拂起,如同层叠起伏的莲花花瓣,将一方空间层层包裹。 荆南后退一步,手搭在腕箭上……不对,不是帷幕被风吹起,是帷幕鼓动起了风!
自万千蚕腹中吐出的长丝,纵横纠缠,经纬交织,重新连接起被拦腰折断的生命。
帘幕之海上,织锦的花纹和色彩像被水雾润湿一样润开、淡去,新的影子渐渐出现在巨幅幕布上。
荆南忘记了给腕箭上弦。那新的影子越来越清晰……竟然,竟然是那晚原涧与廪君阁中对战的场景!不仅是对战的两人,就连被拎在半空的荆南、远远观战的桓安也在画中,不可思议地细致、逼真,犹如当时的一幕被定格在半空中,幻境重现。
“这……这是……”
“这是珞云阁中蜃虫的记忆。它们依附在帷幕上组成的景色,能忠实地再现曾经出现过的场景。唤起蜃气,命其侧写,我们称其为‘蜃写’。”白蔹站在帷幕下,渺小如蝼蛄之于巨树。她的话语撞击着荆南的意识,沉重更甚于画幅的冲击。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蜃虫们为什么听令于你?难、难道你就是语……”荆南话音一顿,继而摇头,“不,不对!你确实是浔门学宫的白蔹,原涧认识你的!”
白蔹看着他笑了,一瞬艳色流转,一瞬清丽雅致。
她没有说话,手指如拨弦一样抚过缎面。画幅再次变换。虚幻的云雾聚拢,遮蔽阁中血海偃尸上的对战,色彩在水气中溶解、析出,待“云雾”消散,另一幅画面已将两人裹身其中。
荆南曰瞪口果,条件反射地后退,却发觉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呈现于他面前的人影,端坐于轮椅,白裙轻拂,容颜清索绝美,如冰冷如莲。那正是他曾经的妻子,原涧最凶险的敌人——格物御史,珀霖。
画幅中不止珀霖,还有两位女子,闭目平躺于阁中两方相对的石榻上。一个身着绯色绫罗绸裙,绘桃红淡妆,艳丽可人;另一个着素色长裙,苍白清秀,眉曰问却隐隐蕴着浩然之气。
前者的容装,后者的面颜,如果两人的影子重叠起来,出现的正是此刻立于画幅之前的女子。
荆南抖手指着白蔹:“你你你……到底是这两人中的哪一个?”
“哪一个?”白蔹出神地看着画幅,“问得好。当我醒来,第一次看到这画幅时,也想问画中的格物御史,左边的夏语蛾、右边的白蔹,我到底是其中的哪一个?如果我是语娥,为何我有白蔹的容颜,有学宫的记忆;如果我是白蔹,我又如何能驾驭夏家的控丝秘术,复写出曾经在这珞云阁中发生过的种种?”
“醒、醒来?”
“是,从一个名为‘死亡’的梦里。那一夜明月高悬,银杏负霜,桑海生涛。桓安握着我的手,唤我‘爱妻’。他告诉我,我病重不治,幸得珀霖御史相助,临终时将心魂度入另一新死女子的身体,借她的身体复苏。”
“新死……女子……”
“对,就是你现在面对的这个躯体——浔门学子白蔹。很遗憾,我曾说她因学识而被安陆侯请为‘掌书使’,那只是她未能实现的梦想。在她只剩下卖身求生一途时,她选择了自缢赴死。夫君寻到她的尸身,用其为我复生。但是,似乎她的三魂七魄尚未散尽,更醒的我承袭了她的部分记忆,自身的记忆却不完整。现在的我,身体和意识就好像被两人争夺,实在让人痛苦彷徨如身在地狱……”
“这……”
“这就足我请荆南医师前来的原因。”“白蔹”逆着荆南的目光望过去,神色坚决,“请医师为我除去白蔹残留的魂魄,彻底杀死她。一副躯体的主人,只能是一人。”
荆南冷冷看她:“你怎么知道要找我?”
“珀霖大人行渡魂法术,然而她司‘格物’,本不掌命数魂魄运行之理,至多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她说,她能一定程度上赋予手中偃偶以生命,是因为曾经受教于她的夫君。如果有人能完成这渡魂法术,这世间只有一人……”她淡淡苦笑,“也就是尊驾——羲皇御史·司命,荆南。”
荆南凝视她良久:“那你怎么知道我愿意救你。”
“白蔹”眉目一动:“珀霖大人说过,她夫君心怀拯救苍生的志向……”
“那女人满口胡言!”
“珀霖大人说,她夫君潜心研习命数天理,必不会放过任何值得探究的样例。比如我。”
“呃……”荆南被噎,费了一番力气才压制住怒气,正色道,“我是医人无数,但你当知道,我出手救人有前提——至少在我所知范围内,他未行恶。”
“那么,作为白蔹的我……何罪之有?”
“在你临死之期,正好出现一具年龄样貌颇佳的新死女子的躯体,就算安陆城不小,你的运气也未免太好。更何况,她的死期刚好是求掌书使一职被拒之后,而死法是几乎无损躯体的悬梁自尽。”荆南敛颜,“这巧合未免太多了。你不觉得吗,夏语娥!”
“白蔹”望着他,沉默良久,回答:“医师如果怀疑我为续命而残害那学宫女子,恕我无法辩解。这正是让白蔹苦不复加的源头——我残缺的记忆,没法向自己证实真相。正因为如此,请医师帮我寻回完整的魂魄,回复完整记忆,才是让真相水落石出的唯一办法……”
“笑话!”荆南一声厉喝,“事到如今,你还自称白蔹,竟然还想装出为白蔹申冤昭雪的作态!你想让我相信什么——如果查出那女子正是死于你们夫妇的恶行,你会自绝以还她公正?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但我现在身处这叫做珞云阁的鬼地方,正是因为你为诱我前来而欺骗原涧深入险地。而且你骗他的办法,却是利用别人心底最深处的伤痛!这种行事方式,你还妄以为别人会相信你的良知?”
“白蔹”的笑意渐渐淡去:“即使是尊夫人的委托,司命大人也不帮白蔹这个忙么?”
“正因为是那个女人的安排,我才绝对不会答应。”荆南咬牙切齿,“每次我以为摆脱掉了她,她就会以更诡异的方式出现在我周围,而且带来的决不是好事!”
“可是,当初迎娶她的,是你;传授给她司命之技的,也是你。男女相悦总是如此,曾经如何相恋,如何海誓山盟,男子却能说弃便弃,一走了之。行的一方光明磊落,无牵无挂,留的一方不过重诺重情,却输得毫无尊严!”
荆南一怔。“白蔹”视向他的目光与其说寒冷,不如说轻蔑。他有点心惊,想这女人的夫君为救她不惜盗尸,虽然手段凶残也算待她不薄,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愤世嫉俗。他又一转念,是了,她是《廪君传》的作者,想来是入戏太深。
“白蔹”似乎也再不想与他多言。环绕二人周围的帷幕图景再次变幻。丝卷再次呈现出原涧与廪君对战的场景,然而不同于上次,原涧脸色愈加苍白,嘴角溢血,周身多了数道伤痕。
“你所看到的,就是此时此刻正发生在珞云阁中的剑战。原涧想见的人,夫君定不会让他轻易见到。”
荆南哈哈一笑:“你少骗我了,那个廪君木偶早被我们联手干掉!不过你画的倒是蛮真……”
“你确定他死了?”“白蔹”掩口笑道,“本就无命,何谈生死。”
荆南心里一咯噔——难道当时廪君被钉在高墙上停摆是在装死?说来也对,谁说这无命的东西要按规律长腑脏?换了他自己造偃偶,大概也不会把要害放在显眼招打的地方,而会藏在脚底之类的低调位置。
“我不说你也明白——因为牵丝的关系,廪君能在原涧出招时瞬时习得原大人的招式。时间每过一秒,廪君的优势越盛,原大人体力流逝,劣势越显。身为他的医师,他能支撑到何时,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荆南双手抱于胸前,笑道:“我给那家伙医治调养这么久,如果他连个木偶都砍不倒,那我这‘司命’也就虚有其名!我们且在这里摆茶下棋赌上一局好了,看是你们家木偶厉害,还是我的病人能赢!”
“白蔹”冷笑:“就请医师在此观瞻战局。何时改变主意了,唤我一声即可。”说罢,她拂袖而去,帷幔在她身后像水纹一样合拢,等到荆南追上前去,却再也寻不到出路。
荆南颓然坐倒。万千帷幕将他包裹,四周图景不断变幻,每一次原涧都更深地陷入苦战。荆南心急如焚,刚才对“白蔹”夸下的海口连他自己都不信——以原涧眼下的体力,就算他在下一幅画中倒下呕血昏死过去,他也丝毫不意外。
但是,他明白自己不能屈从于“白蔹”,不能屈从于她背后的珀霖。
王莲之战后那女人貌似消失,其实从未远离。借桓安吸纳执剑剑术,借白蔹刺探司命之学,难道她此来中州真正的目的,是独占羲皇五使之力?
之前嘲讽原涧脑子烧坏了自投罗网,没想到自己也是同样自己找上门受困。荆南越想越气,站起身扯住那些帷幕使劲撕扯。但那些丝织物却像活物一样,柔而韧,在他手中无比倔强。
就在他准备用上牙齿时,帷幕中一枚锐物陡然冲出,直直向他面门袭来。荆南大吃一惊,脚跟和脚跟绊到,一屁股坐了下去。
这时,他才看清,那破幕而出的是一枚簪子。
沉香木青玉质地,素净古拙,簪尾雕琢成羽翼收敛的模样。
簪尖行如匕首,一斩而下。破锦裂帛,整个帷幕被撕开了道巨大的口子。
一个人自裂口中踏入,带着凛冽之气。
荆南仰目,言语顿失。
上一次见她,她形单影只,背影似被漫天风雪席裹而去。此刻,她仍然孑身一人,却似漫卷朔北森寒而来。
桑叶层叠,楼阁变幻,珞云阁丝线操纵牵引的不只是偃偶,还有纠缠的爱慕与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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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小馆·红烧肉
【文/月裹鸿声 图/桀桀】
楔子
白日里无限繁华的龙胆京,随着月亮的升起,也会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的叫卖从此起彼伏,到零星几声,再到完全不见,各个铺面灯火依次熄掉,关上大门,再加一把粗木的门闩,远望过去好像一列星星渐次地灭了。
然而,我的一天却由此时开始,叮叮当当地整理炊具,噼噼啪啪地添柴加火,将陶制的砂锅放在灶旁让它里面的粥一直温热……直到远方的梆子传来第一声初更,吱呀呀地推开木制的拉门,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我的菜单只有清粥和小菜,都是免费的,其他菜单在客人的心里——他们想吃什么都可以点,只要我会做,就给他们上菜。
红烧肉是道家常名菜,汁浓味香,深受欢迎。
可也有人终归嫌它肥腻,并不爱食。
就好比男子总责怪女人离开自己,是由于自己不够功成名就。
而真正爱你的姑娘,恰恰从来不是因为你坐拥天下。
缘木求鱼啊。
第十话红烧肉
一连十日,小馆最角落的座位,都坐了同一位客人。
但这位客人的穿着形貌,又让他即使坐在角落里,也很难不被注意到。
那客人大概二十八九岁的年纪,高大帅气,穿着猩红色的锦袍,戴着高冠,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进去,冠顶有一颗很大的红宝石缨子。
那客人坐得笔挺,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功夫精深。他的马系在门外,全身雪白,只有鞍子上绣了金线,有一口没一口地在石槽里喝水。
这位客人的身边,也总是留了一个空位置,有时有人想要过去坐,他会礼貌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在等人。
然而,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等的人来。
这样一个人,来了十天,自然会有许多风声流敖。
“什么?你们连他都不知道?他是今年新晋兵器谱前十的‘锦王刀’啊!”
“锦王刀?就是连胜十局,成为今年最大黑马的那个?”
“没错,就是他。我家刚好跟他家有些渊源,所以知道得细。”
“啊,想不到这么年轻!”
“长得也好,要迷死姑娘们啦。”
“不知他师出何门啊?”
“他是‘横剑山庄’门下弟子。”
“我看他是不是运气好?”有一个听众不服地道,“要真那么厉害,从前怎么从没听过这号人物?”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原来也不过一个微末弟子,三年前拼命发奋,到东海潜修,功夫才精进至此的。”
“咦,那必是有什么缘故吧?”
主述那人露出微妙的笑容,故意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地说道:“你们可发现了,他身旁那个空位?” 众人自然点头。 “是了,那时他与一个师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恋好多年。”主述那人话锋一转,叹道,“可是,你们知道,女人嘛!”
“那姑娘把他甩了?”
“不可能吧?”有人忍不住插嘴道。
“是啊,所以他才痛下决心,潜修三年,誓要混出个人样回来。”
“哎呀,真了不得!”
“看不出来,还是个痴情种子啊!”
“如今仰慕他的姑娘要排长队啦。”
“那师妹现在该肠子都青了吧?”
“要是我,我才不给她留什么位置呢!这种女人,就该让她后悔去!”备。焯好了五花肉,切成整齐的麻将块儿。
葱姜冰糖都下去,油从肉块里煸炒出来,糖变了焦色,在锅里笃笃地冒着气泡,一股微微的甜香味就飘出来。
最后再加入几滴绍酒去腥,苏盐调味,盛出来红亮香浓,汁都挂在肉上。
、
锦王刀连称了几声好,大快朵颐起来。
沙漏滴答流下,月影绵长,门外的白马不耐烦地打起响鼻,搅动石槽里的水花。
“还是不会来么?”
锦王刀吃得饱足,放下筷子,看向门口,眼神略有些失落。
此时的小馆里,静静的,只剩他与老板相对而坐。
然而,就在这时,门开了。
帘子一点点掀开,先露出的是一只纤长、清瘦的手,继而慢慢整个人影映进来,是与那只手非常匹配的面容。
尖而微微有一点狭长的下巴、洁白无瑕的皮肤、薄薄的眼皮和薄薄的嘴唇,略有一点丹凤眼,极为清秀的一位佳人。
“我听说你来了。”佳人向锦王刀微微欠身,点了点头。
锦王刀挺直身子,使自己看起来更英伟一些,他本来期待女人的反应是更激烈的,毕竟他如今是如此春风得意,女人这样的态度倒让他有一些局促。
于是锦王刀只是尴尬地伸一伸手,也故作镇定地道:“好久不见,坐。”
女人走上前,坐下,却没有坐在他预留的空座上,而是隔了一个座位。
自然而然而又稍显疏远。
“怎么不坐这里?”锦王刀问。
“鄢不是我的位置。”女人简单回答。
“几年不见,倒这样生分了。”锦王刀干笑了一声,有点摸不透女人的意思,她是在以退为进吗?她想让他说那还是她的位置?
可是,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他并没有想留那个位置给她,他只是想让她以为他留着那个位置给她。
“好久不见你了。”于是他转了话题,“你看,我点了红烧肉,一切都好像跟那时一样。”
昔日的恋人看了看他的碗,突然笑了一下,随后又叹了口气:“是,十几二十年,你都没变过。”
“其实我一直很怀念那时的日子,师父很严,我们也都很穷,偶尔家里寄一点儿补贴过来,我们两人便合着买一碗红烧肉,分着吃。”
女人笑笑,没说话。
老板站在柜台后头,也笑笑,不说话。
“那时大概谁也想不到,我会有今天吧。”锦王刀略带感概地说道。
“不会啊,我一直都知道,你会出人头地的。”女人突然开口说道。
“开玩笑吧?”
“没有啊。在一众师兄弟里,你一直是最耀眼的。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初生牛犊不怕虎,挑落了师尊的一边衣袖,师尊不但没生气,还大赞你根骨清奇呢。”
“即便如此,你也想不到我的名声会超过师尊。”
“为什么不呢?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地知道,你练刀练得有多苦,你既有天分,又有野心,整个人光芒洋溢。”女人顿了顿,“而这些,正是我当年恋着你的地方。”
“当年……”
男人笑了,似乎事情按照他预想的轨道在发展,他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那如今呢?”
女人笑了一下,也沉默了片刻,眼神盯着柜台,那上面有透过窗棂投进来的月影,摇摇曳曳。
“如今,你还是那样光芒洋溢啊。”然后她顿了顿又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我相公在家里等我呢。”
锦王刀傻住了,表情像在一瞬间被冷冻下来,僵住不动了。
他春风得意,一朝成名;他金鞍白马,招摇过市。多少少女芳心暗许,多少美人投怀送抱。而她,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他想证明给她看,
她做错了选择,他想报复性地对她说,抱歉,这个位置不再是你的。
可她现在搞出来的,是哪门子神转折!
女人站起来,理了理衣裙,道:“他知道我要来见你。我想他心里是不愿意的,可是他还是让我来了。我知道他现在在家里,心中一定牵挂,我感谢他的大度,所以我也不愿意让他牵挂太久。”
谈起相公时,她露出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满足而又温暖。
最后,她再次向他欠了欠身,说:“我真心为你高兴。”
然后,她转过去,就像一片花瓣,悄无声息地飘出了门外。
留下锦王刀一个人在那里,表情僵硬。他满怀骄傲而来,却被如此淡漠地打败。他拳头握在桌子下面,却不知该砸向何处。
这时,乌木的柜台的后头,幽幽传来一声:“她不喜欢吃红烧肉。”
锦王刀看过去,是这家小馆子的老板,她立在那里,眼神没有看他,而是精心擦洗着盘子。她与他昔日恋人倒有一二分相像,就是那副淡然的神气。
“你怎么知道?”锦王刀压住心中愤懑,用尽量客气的声音问道。
“很简单,她来我这里吃过多次,从来没点过。”
男人一哽,想反驳,但终归没说出什么。他 其实知道她不喜欢吃红烧肉,毕竟他们认识也有 快二十年了。
“但是每次我点,她也没反对啊。”他的口气软化了些,悻悻道。
“如果一段感情里,一切都要用语言说出来, 那个姑娘,未免也太可怜。”
“就算是……”男人的指节敲在桌子上,“这 点小事!”
老板停下擦洗,把眼睛抬起来,认真看着对 面的客人,很温柔,但一字一顿地说出来:“二十 年的事情,没什么是小事。
“我知道,练刀很苦,成为兵器谱上的前十 更苦,每天也许要挥刀百次干次,一招破解不了,甚至要彻夜辗转地苦思。你但凡把这些用心,百分之一地放在她身上过,就不会发现不了,她迁就了你十几年。”
老板说下去,指指锦王刀的碗里,那里赫然吃光了所有的精瘦好肉,剩下的都是肉皮与肥膘:“如果你真是在等她,你看看自己都给她留了什么。”
男人看看碗里,脸色由白转青,而最后还是红了。
原来真的像她说的,十几二十年,自己一点都没变……
许久,他站起来,在桌上留下一锭白银。
“区区一碗小菜,要不得这许多。”老板立在柜台后,道。
“三十文是饭钱,其他的,是谢你打开我心里的结。”
锦王刀已经走到门口,没有回头。他牵了那匹白马,马鞍在月亮底下闪闪发光,终于走到暗夜里去了。
而老板也没有再推拒,收起银两和碗筷,倒掉残羹,用丝瓜瓤细细刷洗。
喜欢一个人,是那么自然而然。
希望他/她吃好一点,穿好一点,不要委屈,展露笑颜。
可惜到最后,这付出,总会不小心一个变成了不堪重负,而另一个成为了理所当然……
于是世间痴男怨女,何其多矣。
第十话完 敬请期待第十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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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说到义愤处,其中一个还抬起头看向老板:“你说是不是啊,老板?”
老板在柜台里忙着,把乌木的台面擦得油亮,时而拿把小刀,时而拿只笊篱,听到有人对自己征询,才停了一停,在月白的围裙上擦了擦手,直起身来,脸上突然浮起微笑,语气却并非赞同,简短应道:“并不见得哦……” 食客碰了个软钉子,悻悻回头,不再搭理老板,又加入大家的讨论。
说曹操曹操到,门响了,第十一天,锦王刀出现在这里。
食客们的话题戛然而止,毕竟当着当事人的面八卦还是很无礼的。于是大家带着未尽的心思各自散去,走之前有的还不忘上下打量一番那红袍男子。
“红烧肉。”锦王刀坐下来,简短地道。
十天来他都点一样的菜,因此老板早有了准